默尔吉娅

【双狼】雨中游魂

路旁的彩灯连成了一条线,蹦着、跳着、向后窜去。德克萨斯把住方向盘,在车流中挤出一条路来。尽管她尽可能把车速提到最高,在车与车间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狭道,后方追踪她的车仍不见少,死死地咬住他们离开的尾巴。

 

德克萨斯摸出能天使送她防身用的手枪,扔给副驾驶上吓得气都不敢喘的委托人。

 

“我甩不掉他们,想快点结束就拿起枪。”

 

“我不会用啊!”委托人近乎绝望地喊着。身边人那姣好的脸和眼下的情况一点也不匹配,怎么会有人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上飙车还能挂着一张冷静的脸啊!

 

“啧,”德克萨斯拿过枪,抵在方向盘上单手上了膛。枪械部件相互配合移动的声音非常清脆,每一次上膛都像是驱动子弹的咒语、击毙对手前的祷告。她稳稳地把枪放在委托人手中,“这就是个样子货,用不着源石技艺,你只管扣下扳机。瞄准点,能打到轮胎最好。”

 

“......我试试。”委托人战战兢兢地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拍在脸上的冷风并不能让他清醒,身下飞速向后流去的柏油路面令他感到阵阵眩晕。

 

砰。能天使送的枪很好用,改装之后减小了后坐力,只可惜装配的是橡胶弹,弹道有点偏。德克萨斯伸手把几乎要掉出窗外的委托人拉回来,从后视镜看到后方叫人不耐烦的车被击中了车窗,车辆在慌乱中失去控制,冲上行人道,险些撞破护栏飞入桥下更加拥挤的车流。

 

她降下车速,驶下高架桥,拐入下城区的暗巷。

 

“待在车上。”

 

比起拐弯抹角地东躲西藏,德克萨斯还是喜欢正面迎战,直接解决就不会有后顾之忧。她拎起剑,朝匆匆赶来的匪徒劈去。她的剑瞄准了敌人的要害,不带任何掩饰与犹豫。在第一次拿起剑挥砍时,她就知道,自己的剑术是属于狼的,是属于野性和血腥的。以剑攻击敌人,和千百年前祖先们用尖牙利爪撕破猎物的咽喉没有什么两样。她的剑不过是爪牙的延伸,不过是以文明的衣裳掩盖的原始。当长剑穿透敌人的胸腔,自己眼中的兴奋、血液的沸腾,或许同样和千百年前的祖先别无二致。

 

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让德克萨斯感到恐惧,她厌倦暴力,看不起那些以暴力为乐的人。可提起武器的她,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她明白杀人时自己嗜血的眼神不过是来自一代又一代的延续,是刻在双螺旋结构里,自己无法反抗的,来自遥远荒原的呼唤。就像瞎子改变不了先天失明的事实,她同样对此无可奈何。

 

只要约束这种本能就可以了。德克萨斯的剑锋向一旁偏移几分,避开咽喉刺向肩胛,解除了对方的武力。这一瞬间的迟疑在背后留下破绽。没关系,对手没有抓住这种破绽的水平。德克萨斯正要转身向后挥剑,搭档的到来又叫她手中的剑在空中一凝,转而刺向另一旁来袭的敌人。

 

“别分神啊德克萨斯!”

 

能天使的呼喊、枪响、身后的哀嚎一齐传入耳中,德克萨斯蹙着眉毛摇摇头,在能天使的掩护下冲向剩下的匪徒。

 


“要不是我出现得及时,你背后那人就要为你赚来以’委托途中受敌袭击‘为理由的假期了呢。”能天使笑嘻嘻地扶起缩在车里的委托人,从他手中接过那把“样子货”递给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收起枪,余光里一抹白色的影子在墙边闪过,她迅速挥剑指向那不明的来客,能天使紧随她的动作朝墙边补去一发子弹。

 

“欸?明明什么也没有啊?你不会是被刚才的背后袭击吓得一惊一乍的吧。没关系没关系。我在来救你的路上发现一家超赞的甜品店。待会带你去那家平复一下心情?”

 

“我没事......走吧,把委托人先生送到目的地。”

 


今晚的计划本来不是这样。按理说,完成了手头上的委托之后,她会跟着能天使她们出去兜风。把车停在江边,坐在引擎盖或者后备箱上,对着江对岸灿若群星的灯火喝酒。但是她临时变卦,连理由都没想,只是和能天使说了一声要回家,就把自己那辆放在企鹅物流吃灰的旧车开了回去。

 

在种着已经枯死到看不出原貌的植物的花盆里摸出钥匙,进门,开灯。鞋柜上的鱼缸里,一颗石头像是在和她问好。这是上次生日能天使送她的“宠物”。德克萨斯依稀记得能天使把这颗看起来就像是在江边随便捡的鹅卵石塞到她手里时,给出的理由是“你一个人住也挺寂寞的,送你个小伙伴吧。我看那些猫猫狗狗什么的你都没时间照顾,这个最合适了”。

 

确实很合适......自己如果不回家,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来家里还养了一块石头。

 


今天发生的事情叫人不得不在意。解决掉所有人之后,德克萨斯确实是看到墙边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在视线触及到那人的一瞬间,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情感翻上心头,直直地往上涌,几乎让她当场呕吐。她身上有荒野的气息,野性、近乎疯狂的气息。如果再多看一眼,她就能确认那人是否是那匹桀骜的狼——德克萨斯几乎是带着一丝希冀——如果再多看一瞬间。

 

想什么呢?她自嘲地笑笑。

 

拉普兰德已经死了。



当初回到叙拉古,德克萨斯只感到厌烦。家族斗争,家族斗争,叙拉古的运转方式几乎和它的血脉一样古老、一样野蛮。她只想快点回到龙门。重新踏上叙拉古的土地,她断定这里的生活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和这里的雨季一样,枯燥无聊。但事实上,拉普兰德阻挠着她回家的脚步,在不休的缠斗中为叙拉古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在德克萨斯面前提供了时间。她头一回觉得这片土地不是无药可救。

 

她是一个叙拉古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叙拉古人。他们都这么讲。那好吧,作为真正的叙拉古人,作为所谓的“最后的德克萨斯”,就让我看看失去了家族的叙拉古在众人的努力下能走到什么地步吧。

 

带着这种想法,她和企鹅物流的其他人留在了叙拉古。但是拉普兰德最终是要离开的。她是荒野的狼,她不属于城市。同样,城市建设的一切让她感到无趣。如果在从前,因为德克萨斯,她有理由留下来。尽管叙拉古是无聊的,但德克萨斯的存在会给这无聊的城市添上些许趣味,她会饶有兴致地看看这位从前割舍叙拉古的伙伴又将如何与这片土地相处。

 

但是现在不同了。拉普兰德从前的心里永远埋藏着名为“德克萨斯”的郁结。她不能理解,这位儿时的伙伴为何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每一个叙拉古人身上牢牢的家族烙印舍弃。或者说,德克萨斯对家族的舍弃,令她无法接受自己仍然陷于泥潭。德克萨斯是她的目标,德克萨斯是她的路,但是德克萨斯本身并不重要,所以在理解了德克萨斯对自己的意义后,她会决然地离开,仿佛她从前与德克萨斯的缠斗都是一场幻梦。

 

她欣赏她的选择,惊讶她先于自己摆脱了叙拉古。这或许又让她有些不爽。她希望在德克萨斯身上找到自己的方向,她希望在德克萨斯身上看到自我。但借由德克萨斯形成的自我并非拉普兰德,她要超越德克萨斯,她要杀死德克萨斯,摆脱了“德克萨斯”的她终将可以成为真正的自己,脱离过去的桎梏的她终于是拉普兰德。

 

但是德克萨斯就是德克萨斯。德克萨斯的身上没有“拉普兰德”。她重回叙拉古令她感到有趣,她要让她看到叙拉古是无法挣脱的泥潭。德克萨斯却告诉她,她不在乎。拉普兰德困不住德克萨斯,叙拉古也困不住德克萨斯。她们都厌恶叙拉古,但德克萨斯却选择以另一种方式毁灭“叙拉古”。

 

拉普兰德终于明白杀死德克萨斯不会让她找到自我,她要杀死的不是德克萨斯,她应该解决掉那个被困于萨卢佐的拉普兰德。她的过去不是德克萨斯,她的过去是萨卢佐,她的未来也不是德克萨斯,她的未来是拉普兰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深秋的风只剩凉意。能天使端来刚出炉的苹果派,德克萨斯趁着派对的势头又开了一瓶酒。她喜欢龙门,喜欢企鹅物流,叙拉古只能让她们短暂停留,像童话故事的结尾,最后的最后,她们要回到这里生活。

 

她明白自己的骨骼上刻着狼的爪印。旷野的风吹至龙门,偶尔会将睡梦中的她惊醒。在那一刹那,不知道该被称作“乡愁”或是什么的情绪让她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德克萨斯往往想点一根烟,让烟雾裹住荒野的呼唤,再由夜晚的风替她吹去这莫名其妙的愁思。

 

龙门已经是她的家了。荒野并不会让已然适应温暖的心脏变得火热。她喜欢这里,她想留在这里。她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个叙拉古人。她讨厌“叙拉古”的内核,讨厌争斗,讨厌纷乱的生活。如果要她选择,她会说自己是个龙门人。龙门就这点好,无论从前,不论以后,只要她现在生活在龙门的土地上,她总有栖身之所,龙门也会承认她龙门人的身份。

 

但是,在看到拉普兰德的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人身上荒野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呼唤德克萨斯心中最底层的向往与追求。纵使她再怎样乐意沉溺于平稳安定,纵使她再怎样愿意忍受枯燥无趣,在目光触碰到拉普兰德的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怀念在无垠的荒凉中追逐猎物时耳畔吹过的风,她怀念与劲敌搏斗时身上的伤口,她怀念灰尘混杂进汗水,汗水又流入血液,血液随着钢刃一同刺进对手的心脏时大脑的欢鸣。这是被她早早遗弃的情感和记忆,在看到拉普兰德的一瞬间,全部跃入她的视野,仿佛在向她宣告,她永远无法摆脱曾经生活的痕迹。这一切都沉重得叫她无法接受,她想呕吐。

 

拉普兰德已经死了。

 

 

秋季的演艺活动终于结束,空难得有机会和众人聚在一起。德克萨斯依然像平常一样不说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但是空在德克萨斯身上察觉到一丝别于平时的落寞,橘红色的眼眸里盛着一片茫然。

 

“今天很累吗?”空很少看到这样的德克萨斯,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关心的话。无论她说什么,德克萨斯大概都会回答“没事”。

 

“没关系。”德克萨斯同样不知道要做什么回答。白色毛发的鲁珀坐在吧台边,笑嘻嘻地看着她。

 

空顺着德克萨斯的目光看去,吧台边除了调酒师再无他人。回头时,德克萨斯已经不知所踪,连带着那杯酒消失在欢乐的气氛中。



“拉普兰德已经死了。”德克萨斯没想到,她居然在两天之内三次强调这个事实。她本以为拉普兰德死后她不会再和有关她的事产生任何交集,“拉普兰德”会被她那如同潺潺小溪的平静生活淹没,最后在她老去时,成为回忆里难辨真假的幻影。可是现在她却站在自己身前,和往常一样笑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听见她呼唤自己的名字。

 

“德克萨斯。”她又是那样戏谑地笑,“很惊讶吗——看见我还站在这里。”

 

“肯定很惊讶吧。毕竟,"她不等德克萨斯回答,自顾自的接住话头,“拉普兰德已经死了?”

 

德克萨斯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前在梦里常常见到拉普兰德,但没有一场梦的经验适用于眼下的情形——这或许是因为她做梦少。她只能沉默地注视拉普兰德,似乎她要是不能看得更久一点,在自己从这场梦恍然惊醒时就会把拉普兰德的脸忘得一干二净,剩余的记忆就会同一张褪色多年的老照片一般,在时间的相册里面目全非。

 

拉普兰德并不计较德克萨斯的沉默,她望向映着灯火的天空。这样的天空,对荒野来说算是奇观吧。她还是喜欢漆黑的天幕,只有在那样的夜空下能看见星星,“在天台上叙旧,真老套啊。”

 

“那天巷子里的,也是你?”

 

“Bingo。”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找你?为什么出现之后又立刻消失?为什么消失之后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不合时宜地打扰你和朋友们的聚会?”拉普兰德又笑了,“问题真多啊。”

 

德克萨斯顿住了,她知道此时一切提问都没有意义。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是她们又有多少时间回答这些问题?她不知道拉普兰德为什么会出现,也不知道拉普兰德什么时候又会消失不见。如果下一秒她就会从梦里醒来,那她此时就应该闭上嘴,把这真实的梦境牢牢刻入脑海,起码以后还能拿来聊以慰藉。

 

“把手给我。”

 

德克萨斯照做了。

 

下一秒,她看见拉普兰德也伸出手,却只是穿过了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触感。

 

“看吧。这种事情,我也解释不清嘛。据说将死之人才会看见鬼魂,难不成,我的死讯让你悲伤至极,甚至动了殉情的念头?”拉普兰德不知道,今晚的自己除了笑,还能做出什么表情。好像她不这么戏谑地笑,不这么应对德克萨斯那古怪的眼神,她就会感到空虚和疑惑,她就不禁向自己提问——她现在是什么呢?而一旦对自己的存在感到迷茫,她就真切地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消亡。

 

 

“德克萨斯!”能天使跑上楼来,“派对都结束啦,你这人真是扫兴,下来帮我把空送回去!”

 

“这就是能让你舍弃过往的生活吗,德克萨斯?”拉普兰德低声问道。她说得那么小声,以至于夜晚的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了她的疑问。她悄悄跃入龙门的夜色。

 

 

空完全喝醉了,德克萨斯好不容易把她送回家。再次走上龙门的街道时,灯火残落,只剩下路灯坚守在寂静的夜里。

 

今天的云压得很低,空气都沉闷着。要下雨了吗?入夏以来,龙门还没迎接过一场像样的雨。德克萨斯想到了叙拉古,那里的雨季总是来得很准时,该下雨了就会一直下,雨水连绵不绝。大概是因为今天见到了拉普兰德,德克萨斯莫名有些怀念叙拉古的雨。一场大雨能冲走多少东西?会带走这场梦吗?如果这样,德克萨斯希望永远不要下雨。

 

 

她和从前一样,来去无踪。没有人能摸透拉普兰德的行动轨迹。

 

德克萨斯打开电视机,电影里角色们的对白可以暂时填充她的大脑,不要让她继续想到今天的事。因为她依然怀疑这是场梦,而梦境是经不起推敲的。她不能再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思考会不会戳破一切,她宁可被蒙在鼓里。

 

电视机就这么开到早上。德克萨斯是在早间新闻对龙门近来长期无雨的热烈讨论中醒来的。她在沙发上睡了一晚,右侧的腰隐隐作痛,颈椎也不太舒服。更令人困扰的是,她感冒了。趁机请个假吧,她需要一个时间平复自己的心情。



拉普兰德的死讯是什么时候传到自己手中的?她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很热,她和能天使出去送货。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切东西看起来都是朦胧的。她好像抽离于这个世界。不管是送货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是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所有东西都离她好远。德克萨斯靠在车窗上,眯起眼睛,窗外的阳光连成一条金灿灿的线,来往的车辆好像汇聚成了一条河,能天使说不完的话都混入了蝉鸣。在收到罗德岛的信件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流淌的歌剧中,随着剧情起起伏伏。可是她停住了,歌声迅速地从身边消逝,她被那封信拉回现实。

 

这封信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将德克萨斯偏离的坐标修正,她又回到了纷扰的龙门。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扩大,几乎要撕破她的耳膜。眩晕从大脑开始蔓延,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德克萨斯冲向洗手间,如同一个酩酊醉汉吐得昏天黑地。

 

“......执行任务时大楼遭到源石炸弹袭击,建筑结构受损垮塌。搜寻三日后仍然无法与干员拉普兰德取得联系。因其为掩护队员撤离与爆炸源接触过近,谨慎评估后判定,干员拉普兰德死亡......”

 

没有人见过如此失态的德克萨斯,她从来都是一个可靠的伙伴,沉默并且沉稳。第二天上班时,她向同事们解释道:“只是中暑。”

 

没有人再在德克萨斯面前提起拉普兰德。

 

 

有人不声不响地靠近了自己,德克萨斯不想睁眼,她倒在沙发上,等待那位幽灵开口。她隐隐感觉到拉普兰德在原地站了很久,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却始终一个字也没说。

 

德克萨斯不擅长这种久别重逢的桥段。拉普兰德行踪不定,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有时候又一声不响地离开。她早就适应了这样。反正,拉普兰德总会回来的。她不用担心她的不告而别,因为那对她们来说不能算分离。德克萨斯就像夜幕中的明灯,在拉普兰德的荒原上发出人工的光,她这不属于荒原的东西会持续吸引着拉普兰德。她兜兜转转,最后总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坚信了这一点,当初她们在叙拉古告别时她也怀着这样的侥幸。她没有说再见,离别时拉普兰德回头长长地望了她一眼,她分明知道这一眼里面有什么,她分明知道此时自己的光已经渐渐黯淡。“德克萨斯”已经不再是她的信标,拉普兰德舍去了名为“德克萨斯”的过去,这时的她可以毫无保留地奔向真正的荒野,成为她自己,成为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不知道之后何时才能相见,她逞强望着拉普兰德的背影无动于衷,“告别时回头,真是烂俗的情节。”

 

 

再次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毛毯,拉普兰德怔怔地盯着她。

 

“你一直守在这?”德克萨斯没有在拉普兰德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她支起身子,伸向水杯的手突然停在空中,“这条毯子是你盖的,你能碰到它?”

 

拉普兰德没有说话,她抓住德克萨斯的手,温暖的触觉给她带来些许生命,像雪化后抓住第一缕阳光。

 

“我一直以为这片大地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被源石感染也好,变成鬼魂也罢。但我从不知道变成鬼魂之后依旧可以碰到你。如果这样,似乎和活着没有区别。”

 

“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德克萨斯理解了拉普兰德的表情。疑问脱口而出的一刻,她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就算是梦,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至少要在弥补遗憾之后再醒来吧。德克萨斯把拉普兰德拉进怀里,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甚至能嗅到她发梢上的气味。这不是和活着一样吗?什么死亡通知书,没有找到拉普兰德的遗体,凭什么宣判死亡啊。

 

分别以来积蓄的情绪自这一刻爆发,她们搂住对方,在沙发上留下证明此刻存在的痕迹。

 

 

在龙门生活这么久,德克萨斯已经习惯了不问“为什么”。因为很多时候问不出答案,很多时候知道答案也没有意义,很多时候在探究为什么时就会被那些“行动派”做掉。当年拜松对这些或许深有体会。

 

但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好希望自己能知晓是什么让拉普兰德出现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了来龙去脉,总能找到让她存在得更长久的办法。

 

“是什么把你送到我身边?”这句话轻得好似梦中的呓语,拂过拉普兰德白皙的脸颊。

 

我不知道。拉普兰德在心中悄悄回应。她甚至没有在叙拉古与德克萨斯分别后的记忆,更遑论她从哪里来了。想到这,拉普兰德心中的认知轻微晃动,身体又回归了幽灵的状态。

 

德克萨斯无措地看着自己穿过拉普兰德身体的手,失望与无力扼住她的咽喉。为什么?明明刚才还能把她抱在怀里。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些事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拉普兰德已经死了?

 

“哈啊。冷静点,德克萨斯!不要再想了。”

 

随着德克萨斯的质疑,拉普兰德身上的颜色越来越淡,透过她,几乎可以看到茶几的轮廓。

 

“冷静点,我在这......”

 

在不断的安慰和引导中,拉普兰德又回复到飘摇的灵体态,尽管没有实体,但至少不用担心会灰飞烟灭。

 

“我想我猜的不错,我的存在完全取决于我们的想法。只要有任何一点对我存在的怀疑,‘我’就会逐渐稀释,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消失吧。”拉普兰德伸出手,抚摸德克萨斯那深深埋进毛毯的脑袋,即使她什么也碰不到。她叹了口气,“你就这么想要把我留住吗?”

 

“别说这种话。”德克萨斯的声音闷闷的。

 

疑窦会在相处中越来越多,谁知道她德克萨斯哪天会不承认眼前人的身份,她只是单纯的在逃避罢了。但是就让她逃避吧。她不想思考,不想顾虑那么多东西。至少现在拉普兰德又回到了她身边,上次分别时没说出口的遗憾都可以被弥补。

 

过去抛给过去,未来留给未来。她们只要关注现在就好了。

 

 

第二天德克萨斯照样回到企鹅物流,跟在她身边的还有无法被众人察觉的拉普兰德。她向同事们解释这几天因为感冒状态不佳。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德克萨斯的状态变了。虽然她依旧沉默,但不再对所有事物表示冷淡。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联想到罗德岛来信的那一天,同样是身体不适,同样是请假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抄单号的速度简直比从前快了一倍。”

 

“而且一个人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看起来像和空气说话。”

 

“德克萨斯真的不要紧吗?”

 

“至少她在向积极的方面转变吧,总归应该是件好事。”

 

能天使等人聚在休息室里,交换着这一天中发现的情报。

 

“她这算是从那一天走出来了吗?”空突然发问。现场短暂地陷入宁静。

 

拉普兰德和企鹅物流的关系有些微妙,众人都避免谈及这位白色的狼,她们也不太好奇德克萨斯和她的纠葛。

 

可颂看着众人古怪的表情,赶忙出来打圆场:“德克萨斯不想告诉我们的事,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吧。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状态比以前好多了。 ”

 

 

德克萨斯刻意避开了其他同事,一个人待在快递站和拉普兰德聊天。

 

“你不觉得我这个状态很有用吗,我在边上给你报快递单号,你只要抄上去就好了。真没想到企鹅物流真的要送快递,我还以为你们每天都在龙门飙车杀人呢。”

 

“早就告诉你企鹅物流的工作没那么有趣,你不是执意要看看是什么把我留在这里吗?”德克萨斯不想理会她的调侃,看向墙边堆放的快递箱。确实,有人帮忙的话比以前快多了,以后干脆把能天使叫上吧。

 

“哈哈。难不成是枯燥和安全?也是啊,在龙门不能随便杀人,生活风险比叙拉古小多了呢。”

 

“我喜欢平稳的生活。在龙门不用担心小女孩递给你的糖里有毒药,不用担心夜晚的窗外站着杀手,只等你入梦后取你项上首级,也不用神经质地把周围每个人视为潜在的敌人。枯燥倒是说不上,偶尔平淡得有些苦闷而已,但这算是远离危险的代价吧。你最后选择加入罗德岛,难道不是这个原因?”

 

“只是因为想看你在那里会怎样罢了。”

 

“随便。”

 

拉普兰德知道自己在说谎,她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真实的想法。真实的东西往往是不被接受的,往往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在萨卢佐教给她的一切中,这一点拉普兰德记得最为清楚。

 

如果还有选择,自己会怎么做呢,会和德克萨斯一样留在一个安身之所,在一群伙伴的陪伴下按照既定的轨迹度过一生吗?这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无趣了。还是说像从前一样,一个人开着车在泰拉到处跑,住最廉价的汽车旅馆,吃最便宜的快餐,没钱了再接一点疯狂的委托,类似于在高级宴会上杀掉数十名达官显贵?这样的生活让人迷茫。在大地上到处流浪,最后连自己的归属都找不着。两者折中一下就完美了,她需要一个同伴,一个归所,有了这些她就可以无忧无虑地漂泊。就像夜航船必须要一座灯塔,如果一个人能开开心心地到处走,那一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回。她从前的灯塔是德克萨斯,可是现在呢,现在她没法选择。

 

如果自己说想出去走走,德克萨斯会同意的。拉普兰德能感受到德克萨斯依然怀念着她的来处,荒野会给它所有的孩子打上烙印,这是一条剪不断的脐带,不管她们逃到哪里,荒野的痕迹始终存在。谁也留不住德克萨斯,谁也不能拘束德克萨斯,她能感受到的,德克萨斯不属于这个平庸的世界。如果自己发出邀请,德克萨斯会同意的。拉普兰德知道德克萨斯和自己一样渴望着一丝疯狂,那能在乏味的生活里冲撞出色彩的疯狂。

 

但那是现在的德克萨斯想要的生活吗?她记得在叙拉古的决斗中是什么让她放下武器。德克萨斯根本不想和她争斗,厌倦,她眼里满是厌倦。身为双狼的她们能够在荒野的夜里互相舔舐伤口,但是德克萨斯和她的不一样在于最后的最后,在故事的结尾,德克萨斯会回到她想要的生活,拉普兰德只能独自踩入泥水,奔向黎明的霞光。

 

她们最后会要分开的。拉普兰德抬头看向德克萨斯,对方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凝视自己。她早就在她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了,只是现在还不愿意承认而已。上次分别是在叙拉古的雨季,那等到龙门下雨,她就离开吧。

 

 

“能天使说晚上去兜风,一起吗?”德克萨斯找到了独自在企鹅物流转悠的拉普兰德。这几天她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人,有时候外出送货时瞥见她出没于龙门的各个店铺,有时候又遇见她在电影院门口打着哈欠抬手遮住阳光。

 

“好啊。我这几天把龙门所有的店都逛了个遍,除了电影院就没什么地方消磨时间,一天到晚的无聊死了。”

 

“那你会喜欢能天使的提议的。”

 

“我期待着。”

 

 

“喔呼——”拉普兰德坐在车顶上,幻想着旷野的风在耳畔呼啸,“哈哈哈!真没想到啊——你们企鹅物流的人车技很好嘛!”

 

德克萨斯在副驾驶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经过的车流。车顶的喧闹只有她能听见,她和拉普兰德好像与整个车厢形成了两个世界,不对,是她德克萨斯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能天使驾车总把车速提得很高,超车时又喜欢拉近车距,引起其他车主鸣笛抗议,车内时不时传来空或者可颂的惊呼。车速直达大脑,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大家都有些兴奋。可是德克萨斯依然提不起劲。自从拉普兰德出现在她面前,她闲下来的时候总忍不住去想这回事。

 

“喂喂,你又在想什么?”拉普兰德从车顶探头下来,与窗前的德克萨斯撞了个正脸。她举起手,纤细却布有老茧的指尖时隐时现。

 

德克萨斯被这一下吓得一哽,拉普兰德却来了兴致,隔着窗户做鬼脸。

 

“真是......”德克萨斯放下车窗,和倒挂着的拉普兰德干瞪眼。风不停地灌进车,吹起众人的头发。空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刘海。

 

“哈哈,德克萨斯!飙车就是要把车窗放下来才有意思嘛!”能天使亢奋地喊着。

 

“我同意!哈哈哈哈!”拉普兰德又做了个鬼脸。

 

 

车照例是停在江边,空和可颂下车时都有些腿软。

 

“能天使你今天开得太疯了。”

 

“那不是因为太久没出来兜风了嘛,一激动就没控制的住。再说了,谁叫德克萨斯突然把车窗打开,吹着风开车就更忍不住想追上风的速度了。”

 

“你自己没掌握分寸,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这样说下次让我来开好了。”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踩住油门都不知道松。”

 

“喂喂!我车技比德克萨斯好多了,平常送货车可都是我在开啊!”

 

“谁要跟你争这种东西。”

 

拉普兰德惬意地闭上眼睛,坐在车上避开众人的喧闹。车载电台正在讨论龙门异常的气候,据说未来一周内龙门将迎来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这场雨从夏天酝酿到了秋天,龙门市民都希望这场雨下得更大一些,冲走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干燥。

 

还有一周吗?也不知道这电台说得准不准。拉普兰德抬眼瞅瞅不远处的德克萨斯,又安然在车上入梦。她想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吧,可以不用随身带着刀,可以安心地合眼睡觉,还可以和一群人出来飙车,为了小事不停地争论,最后用肆意的笑声了结一切。自己在这里体验了这么久,终于算是理解龙门的魅力在哪了。不过德克萨斯可没法像自己这样一张门票钱都不付就在电影院不间断地看一整天电影啊。

 

“哈。这里挺不错的。很适合你,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从不会为了什么人停留,她会待在她喜欢的地方,任何人都妄想与她建立可以挽留她的联系,拉普兰德深知这一点。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龙门?”德克萨斯今天没开车,执意要和拉普兰德走回去。凌晨宽阔的人行道上只有她们的身影,像城市的两只游魂。

 

“为什么问这个?”拉普兰德低着头走路,每一步都正好踩在地砖中心,避开了交错纵横的砖缝。

 

“给分别做一点准备。”德克萨斯伸出手,尝试触碰拉普兰德实体化的身体,“你不会一直留在龙门的,对你来说这里太无聊了。就算你只能以这种虚幻的形式存在,就算你下一秒就可能消失,你的灵魂都会把你引向荒原。哪怕离开我你就会陷入孤立的状态,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你,没有任何人能跟你说话,你也不会为了我留在龙门。同样,我也不会为了你离开龙门。”

 

“哈哈,这种话真是无情啊。”拉普兰德突然拉住德克萨斯,带着她往马路中间跑。整个街道空无一人,连马路上也是空荡荡。她们站在马路中央接吻。

 

“龙门下雨我就走,在那之前,陪我去一趟叙拉古。”

 

 

电台的天气预报看起来不准,两周过去,龙门仍是没有迎来众人翘首以盼的雨。或许不是被“众人”翘首以盼,至少德克萨斯不这么想。她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没法找到拉普兰德,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梦醒了。上次分别时叙拉古就在下雨,德克萨斯害怕龙门的雨也会带走拉普兰德。她知道拉普兰德不属于龙门,也不属于自己。

 

“今天有委托,陪我去。”

 

“如果是和送货抄单号一样无聊的事可别叫我。”

 

“我像是会为了那种事麻烦你的人吗?”

 

拉普兰德从沙发上站起,“那今天要做什么?”

 

德克萨斯在吃早饭,生煎包正送到嘴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吃完一整个包子,又咽下半杯豆浆才开口:“给你的委托。我今天请了假,带我去你在龙门去过的那些地方吧。”

 

“我可是一整天都泡在电影院啊。”

 

“那我们就去看一整天电影。”

 

 

拉普兰德原本以为德克萨斯只是开玩笑,可是第四场电影的片尾曲响起,她依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本来应该没有任何感觉的身体都隐隐传来了疲惫。她们只买了第一场电影的票,看完一场,德克萨斯就带着拉普兰德去下一场的放映厅,反正电影院的放映厅都在检票处后面,她们只要找空位坐下就好了。

 

“我也是知道怎么消磨时间的。”进检票口后,德克萨斯这么说。

 

第五场的片子很烂,男主角莫名其妙地与道上大佬结下梁子,又在躲避追杀时莫名其妙地与大佬的女儿相爱。偏偏这部烂片在第三场看过一遍。拉普兰德闭上眼,挪开了注意力。

 

“我刚来龙门的时候没地方可去,身上也没什么钱,就靠这种方法打发时间。当年很多电影我看过不下十遍,从《叙拉古往事》看到《似水年华》。呵,电影也算是龙门生活的一部分吧。”德克萨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你有没有带车钥匙?”

 

“带了,去兜风吗?”

 

“这烂片无聊至极,走吧。”

 

走出电影院时外面已经天黑了,德克萨斯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睛像是没有适应光明。龙门的夜晚来得那么快,她以为自己只是在电影院坐了一会。

 

 

德克萨斯的车很老了,她在龙门攒够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辆车提回家。她曾经花掉大半个晚上在环城公路飙车,看着周围的车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她停在公路上。那个时候车新,人也年轻,根本不在乎路上是否只有她一人。她独自开车、喝酒,孤独是最好的下酒菜。

 

后来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德克萨斯很少再这么干了。车子经不住彻夜的飞驰,她也不剩多少抵御孤寂的勇气。

 

夜幕中的龙门在流淌,德克萨斯驾车驶入这条河,她开得很快,像是要追上什么。她眼前出现了当年的影子,那时夜晚的薄雾被车撕开,她追上去,雾气携着车影加速,她想抓住那些时间。

 

拉普兰德畅快地笑着,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叙拉古民谣。她的声音被风打碎,德克萨斯听不出那是哪一首歌。她只看到雨丝划过车窗。再开快点,她想逃离这片云,在雨水落向大地前冲出雨幕。

 

“德克萨斯。”

 

歌声停止了。

 

“你在哭吗?”

 

老旧的车终于撑不过德克萨斯的焦急,拖着尖锐的鸣叫在柏油路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它太累了,已经不能响应德克萨斯的控制,它最后能做的是减速,在撞向路牌前尽可能减速。

 

砰。安全气囊弹出,那声响简直像在德克萨斯耳边开了一枪。她踩死刹车,一点点地退挡,最后拉住手刹,不至于落得个车毁人亡。

 

大雨浇凉了滚烫的引擎盖,德克萨斯挤下车,任由雨水落在她昨晚刚洗过的头发上。

 

下雨了,这场雨下得很大,几乎要洗去一切浮尘。

 

“陪我跳支舞吧,作为饯别的礼物。”

 

雨滴很密,在龙门溅起一片水雾,笼罩了起舞的两人。汽车还在雨中冒出氤氲热气,地上浅浅的水洼映出二人交融的身影。雨雾交加间,她们就像两只相遇的孤单游魂。

 

她们跳得很慢,谁都知道这支舞的含义。

 

拉普兰德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回头,德克萨斯和上次一样,呆呆的站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也许是因为冷,德克萨斯止不住颤抖。拉普兰德在她面前越走越远,她张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拉普兰德——”

 

白色的鲁珀犹豫了一下,并未停留。

 

“保重。”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拉普兰德虚幻的身影已经彻底被雨水吞没,德克萨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她觉得她应该听到了。因为那首破碎的民谣被完整地唱了出来——

 

“......我拖着沉重步伐来到教堂,恍惚中看到她依然在前方......”

 

 

几天后,德克萨斯在企鹅物流收到一只包裹,里面静静地躺着拉普兰德曾经用过的双刀,以及一封信。

 

“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就这么离开,把刀托付给你好了。上次你陪我去叙拉古时我就打包了它们,应该会在我离开之后寄到吧。好好保管喔,说不定哪天我就回来取走它们。我可不希望那时候只剩生锈的钢条。你的故友。拉普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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