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尔吉娅

【星陈】线人

清晨的日头还没升起来,小巷略显昏暗。墙头的路灯垂头丧气地挂着,随着凉风一阵阵地闪。陈走进去时,率先嗅到那股呛人的烟味,紧接着看见报案人叼着刚点上的烟走来。


“警官,这里。”绿头发的鬼族女人朝陈挥挥手,她趿拉着人字拖,鞋底与地面的撞击声在巷子里格外响亮。


陈经常在巡街时看到这个女人,有时候是在街道的老年中心,绿色的鬼被一群老太太簇拥着;有时候是在当地的菜市场,她乐此不疲地和肉贩讨价还价;更经常一点的地方是修车铺,这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正是那里的店主。陈有一次推着自己那辆机车去检修,一般的伙计是看到陈双眼放光,急急忙忙地在裤腿上抹抹手,赶上前问美女有什么需要。这只鬼倒是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俩人都是女性,她走上来对自己那辆机车满眼放光,这里敲敲那里摸摸,直到陈出声提醒才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问小姐这辆车她能不能修久一点。


陈靠近了那人,她所说的“这里”是一只垃圾箱。这个点环卫车还没开过来,垃圾的恶臭混合着烟味差一点叫陈吐出来。把烟掐掉。她说。


对方乖乖照做了,夹着烟头的手在满溢的垃圾箱里愣是找不到一处灭烟的地方,只得调转方向熟练地捻灭烟头。那只手犹豫一会,把刚抽上没几口就被迫掐灭的烟头塞进口袋。


陈打开手电,垃圾箱里躺着两具猫尸,毛发凌乱,腹部被人破开。


“上次在垃圾箱里发现猫尸的报案人也是你吧。我记得我已经和警局上报了,但是你这小巷又没监控,每天人来人往的,要查这个凶手也不容易。再加上虐猫不是什么大案件,结果出来是要一段时间。每次让环卫拉走就是了,有进展我们会通报的,用不着次次报警。”


“可是这些小家伙躺在这里很嚇人啊警官,要不你把你电话给我,有进展就打到我手机上咯。”

“私人电话只办私事。再说了,”陈抬头瞄了一眼面前高大的女人,“你会怕这么几只死猫?”


“陈警官可不能以貌取人。而且,这可不是几只死猫的问题。想到自己家附近居然住着残忍的虐猫变态,就算是您晚上走夜路的时候也不免发怵吧。”女人眯起眼睛看向可怜的猫咪,伸手拿过陈的手电筒,往猫腹的伤口上照。


陈没有留心防备,手电筒居然这么叫人随便夺了去,她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对方截住话头。


“您看这里。”


陈顺着手电筒的指向看过去,不仔细注意的话绝对难以发现,猫腹干涸的血迹上粘着少许白色粉末。一般来说,被丢弃在垃圾箱中多少要沾上污物,但偏偏是在下城区的垃圾箱,驱车不久就能到达最为混乱的贫民窟,联想起被自己顶替了巡逻岗位的警员的遭遇,陈心下一沉。


“陈警官,要不我找个塑料袋把猫装起来,总得回去化验一下才知道这是不是普通的案子吧。”


“有劳。”


化验结果出来时,陈正在总结前几个月龙门市内发生的所有虐猫案,化验报告送到手上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这点温度攀上指尖,瞬间和心一起凉了下来。


拿猫运输毒品,亏他们想得出来。陈皱起眉头给上级发去报告。全市近期大大小小十来件虐猫案中,检测出毒品残留的仅有两例,两例都集中在下城区。好巧不巧,正好处在龙门上一起毒品案的辐射范围内。


如果是一般的毒品案,交给专案组缉查也就完事了,但这一次如果把嫌疑关联的虐猫案牵扯进来,在龙门的覆盖范围属实是有些超乎想象。


陈调出了报案人的档案,今天早上那女人的行为让她好生怀疑,先是在自己毫无反应的情况下拿走手电筒,又指出了自己都没观察到的毒品残留。她早知道鬼族人身体素质好,感官也灵敏,但能做到这般地步或许有些夸张。


一张样貌端正的照片跳上电脑界面,绿发女性咧着嘴,对镜头露出一张爽朗的笑脸。这人早几年才来到龙门,留在近卫局里的档案干净得不像话。见待在局里查资料查不出结果,陈干脆拎起佩剑,径直去往报案人的修车铺。临走时,她匆匆记下那人的名字。星熊。


在招待近卫局的陈警官前,星熊的修车铺先迎来了一伙不速之客。一群混混连刀都没带,空着手就找上门来。为首的是个黄毛,见了星熊,很不客气地往她面前一坐,伸手拿过星熊刚放下的水杯便往嘴里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星熊嘴角直抽。


“哥们,你也不怕我有传染病。”星熊好心提醒,“要是得个什么肝炎肺结核的,你这一辈子也算是给你霍霍完了。”


听了这话,黄毛果然脸黑,压低声音警告道:“少说废话!我们老大说今天会有个新来的警官调查你,你最好想想什么东西不该说。”


“哟,我能知道什么......”星熊话还没说完,戏谑的表情仍挂在脸上,就看见陈站在一群小混混身后。警察在这些街头帮里有天然的威慑力,黄毛见人家满脸不愉快地杵着,慌忙带着一群小弟跑了,留下星熊和陈在修车铺大眼瞪小眼。


“陈警官登门造访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这小店可没什么好招待的,您看哪干净就坐哪吧。话说,您今日过来,是虐猫案有结果了?”星熊换了一副端正的态度,嘿咻一下站起身,撂下满是机油的手套,给陈搬来一把干净椅子。


“我要是提前通知,是不是就撞不上你和你那群小弟开会了?”陈伸手拍拍椅子上的灰,拿出笔记本坐下。这地方机油味特别重,陈几乎能想象到机油分子漂浮着,轻飘飘地落到她昨晚刚洗的头发上。配合着星熊手上的油污与那应对自如的声音,陈觉得自己像是擅闯他人领地的小兽,而领地的主人正在眼前笑嘻嘻地敲打心底的算盘。这感觉和今早被星熊夺去手电一般叫人不爽,几乎是无意识地走进某种预设的圈套。所以哪怕星熊的档案比谁的都干净,陈也要把她归上嫌疑名单,能叫她产生这种感觉的不论是敌是友,都值得稍加关注。


“这是什么话。陈警官来之前想必已经把我的档案看了个底朝天,那群人是不是我小弟您还不清楚嘛。谁收小弟那么没品。”星熊在修车铺里翻箱倒柜,硬是凑出两包茶叶给陈烧上一壶茶。茶水咕嘟嘟地冒着泡,热气蒸腾,模糊了星熊的脸。


“猫尸的化验单出来了,肚子上的残留是毒品。正式问话前我有几个疑问:你是怎么注意到那些粉末的?早上的灯光那么暗,连我都差点疏忽。在来龙门之前,你是做什么的?”陈问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星熊的眼睛,凌厉的眼神叫人发毛。


星熊反而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哈哈:“什么呀,我还在想警官您要是问我的私人电话我就十分帅气地说一句‘私人电话只办私事’呢——啊,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能看见粉末只是种族优势,我是鬼族,视力比平常人好些。这里又是下城区,您也看到了,安分守己的小修车铺都能有街头混混和警察找上门来。环境这么乱,生活在这里总要多留几个心眼。被残忍杀害的小猫身上沾有奇怪的白色粉末,只要看过几部电影就能猜到这肯定有什么问题,但我又不是专业人士,只好把问题交给您定夺咯。现在看来,电影里演的还有点依据嘛。至于来龙门之前的个人履历,这个属于私人问题,警官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在私人时间里聊聊。”


陈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她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女人藏了很多东西,但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拔开笔盖,在笔记本上写下今日的日期。


星熊的大个子在小板凳上显得有些拘束,她站起身抻懒腰,目送陈警官远去的身影。她给警官泡的茶陈愣是一口也没喝,什么样端上来就什么样看着她离开。这位新警官对自己太警惕,星熊摇摇头,眼前却是浮现了这片街区前任巡逻警员的身影。如果那人还在就不需要玩什么信任游戏了。真麻烦,她现在还没有查明陈的底细,警局什么时候空降来这么一个人。


我能相信你吗,陈警官?


夕阳在低矮的屋檐边拖延时间,留下燃烧的天幕。星熊锁好店铺,骑着小电驴赶往夜市,找到了正在吃河粉的阿松。


“鬼姐?好久不见啊。”


“这些天市上是不是有拿猫尸送货的?谁的人?"


“拿猫尸?怪恶心的。凯哥那伙人吧,就他们这么没品位。”阿松噎了口河粉,半天没找着水,生生吞下去硬是把眼泪给挤了出来。


星熊见他这惨样,伸手招呼店家送来一听啤酒,正跨上小电驴要走,阿松在后面叫住了她。


“鬼姐!我阿婆这些天怎么样?”


“还可以,老年中心环境不错,挺多老头老太陪她聊天。就是她偶尔念叨你,说希望见见孙子。”

“那麻烦鬼姐多照顾,我现在总在街头混,也不好意思告诉老人家,等找个正经工作就一定去看她。”


“好。我陪她等你。”星熊把住车头,朝身后的风里挥挥手。

下一站。星熊打了两个弯,驶向街尾的夜店。不待她推门,室内鬼嗨的噪音就从门缝里泄出来,像爵士鼓手拿了鼓槌在她耳膜上嘭嘭砸下一串鼓点。


凯哥,如果是这个人就不方便插手了。上次调查差点被人家当场抓包,这次又派了底下的小弟来警告自己,明显已经起了疑心。要是搞砸,那位姓陈的新警官估计得和自己一起完蛋。唉,好不容易才又盼来一位做事效率高还有点脑子的“正义使者”。自己死了倒没事,就是可惜今年的新车型还没买到,阿松的婆婆也得另托人照顾。但是这位陈警官要是又殉职,这条街道恐怕又是从前那副模样了吧。警告一下就得了,别让他们做得太浮夸。拿猫尸运货,真当自己拍电影了。


星熊穿过人满为患的舞池,终于在一旁的卡座上找到了今天的目标。为首的黄毛扯长了脖子灌酒,边上的众人没一个拉着,纷纷起哄叫好。星熊走过去,对着那人膝盖窝子就是一脚。黄毛一个趔趄,酒液从嘴里从鼻子喷了出来,扶着酒桌拼命咳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聚在一起的混混们被星熊这架势吓到,没人敢站出来为自己的头头说话。


“喂喂。不好意思啊,把你整得有些狼狈。没事啊。大家都是兄弟,什么窘样没见过,别害臊。今天回去之后替我跟凯哥问声好,告诉他以后别拿小猫运货了,怪没品的,警察这边都要找上头了,亏我给他兜着呢。这一脚算你不懂礼貌,今天来我店里撒野,就当替凯哥教训你。记住了啊,原话带回去,一个字别差。”说完,星熊伸手在黄毛头上拍了拍,就像糊弄路边经过讨食的流浪狗。

那黄毛哪受过这委屈,抡起酒瓶就要往星熊头上砸。酒瓶子刚抡圆,抬头对上星熊那双冷眼,高低位差又叫他心生胆怯,默默地放了手上的家伙。

星熊满意一笑,翩然离去,留下黄毛和他那群后知后觉的小弟。

“老大!没事吧!”

“没事个鬼!这女的什么来头?一个修车的这么嚣张。抄家伙,帮凯哥解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今日的问话不理想,回近卫局之后陈仔细查了龙门市内大大小小的黑帮,敢卖毒品的估计也就两家,和星熊没有联系,那人顶天了就是个混街头帮的。但是,哪个街头混混敢和黑帮扯上关系?陈翻出龙门上一起毒品案的卷宗,那时牵扯进案件的黑帮成员大多已经伏法,顺着几个罪犯的背景调查,能查到的线索都汇集在自己办公桌上,可即使这样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自己入职近卫局不久,又是刚调来这片街区,如果要问黑帮的事,那就不得不再去问问相关人士。陈又一次把目光锁定在星熊身上,这人的身手告诉她对方绝不是街头混混一类的泛泛之辈。而且,就前任老警官留下的信息来看,星熊多少和当年的毒品大案有关系。直觉说,顺着这条藤摸索,绝对能找到不一样的东西。陈换上便服,开着私家车跟踪星熊,不成想真撞见了惊喜。一群街头混混拎着武器,鬼鬼祟祟地拐进星熊今早报案的小巷。


看来那群人真不是她小弟。陈认出了为首的黄毛,他手上尺余长的砍刀在路灯下反射出刺骨的光。陈想也没想就下车跟了过去。


赶到的时候略慢了一步,巷内已经开始混战,老旧路灯的光在人群头上闪烁。陈依稀看见了星熊那一头绿色的长发,空气中隐隐传来那股挥之不去的机油气味。


“都停下!警察!”陈抽出剑,先制服了几个持刀的混混。

混乱停歇时,黄毛被星熊压在膝下,手里的砍刀早就下落不明。星熊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眉头打结的陈警官。


“真没想到陈警官晚上也会来巡逻呢。”星熊凑上去,被陈用剑柄隔开。


“你也去墙边蹲着,大晚上聚众斗殴,一个个的不进去蹲两天不舒服是吧?”


“哪里是斗殴呀陈警官。这分明是他们围殴我一个人。”


“你少说两句。”


星熊听话闭嘴,小痞子一样地蹲在墙边,朝对面嘴角浮起淤青的黄毛挑眉。


这是陈入职以来第一次拿手机打报警电话,她原本只是想暗地里跟踪星熊,看看对方和毒品案有什么关系。哪想得到对方搞了这么一出,她一个人根本带不回这么多混混。等会叫同事把他们带走做笔录,自己还得等一切结束才能问话星熊。啊,真是麻烦,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星熊串通好演给她看的把戏了。毕竟哪里会有人遭这么一众持械混混围殴还毫发无损。好吧——陈扭头看了看星熊——不是毫发无损,胳膊上开了一条小口子。现在血已经止住了,这也是鬼族的种族优势吗?


等星熊做完笔录出来已经接近深夜, 陈停在门口,招呼星熊上车。


“警官这是做什么?要找点乐子也不该是这种时刻吧。不如你把电话留给我,等有时间我就call给你咯。”星熊刚坐上副驾,淡淡的机油味就开始在车内弥漫,工业品的气息在体温的加热下显出几分暧昧。


“想找我就来警局,不管是报案或者自首,我都欢迎。”


陈不想理会这个小痞子的调侃,此刻她只想查明星熊与毒品案的关系,问清楚她对这起案子到底了解多少。星熊给她的感觉很奇怪,陈能清楚地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调侃的语气里甚至总带着友好。如果不是这些天的深入调查,平日里巡街时看到星熊,自己真的只会把她当成普普通通的修车工,对机车有着奇怪的迷恋与狂热。除了独特的东国人外貌和那只独角,乍看上去,她就是一个平常的龙门市民,会过着没有太多起伏的生活,穿着拖鞋去买菜,修完车点上一支廉价香烟,数数一天的经营,然后锁好店面,向夜晚的未知的龙门问好。但一旦自己试图靠近对方,拨开舞台上厚重的幕布,就总会有一只强有力的手阻止自己。陈觉得星熊的性格不坏,偶尔打打趣,反倒让人感觉她游刃有余,是个可靠的家伙。她不认为星熊会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甚至是不希望星熊卷进这起案子。她以为自己看人的眼光不赖,如果自己认为还算正直的人背地里掺和这种事,她大概多少会为星熊和龙门感到失望,所以她要亲自查案子。局里已经成立了专案组调查这次案件,但就按那伙警察的速度,查到毒匪窝点时连毛都抓不着。


“警局门口那人盯梢很久了,看起来是对方的人,你怎么办?”


“开车吧,警官。要审问我总得先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陈拨转钥匙,启动了发动机,汽车飞驰着驶向环城公路。车内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星熊难得没有挂着那副笑脸,靠着车窗轻轻抚摸手臂上的绷带。窗外斑斓绚烂的龙门城拖着长长的光,在玻璃上留下倒影。


“你对这起案子知道多少?”陈先开口打破宁静。


“警官,你相信我吗,你就不怕我是幕后的毒枭,随时可以把你杀死在驾驶座上吗?”


“我要是担心这个就不会让你上车了。”陈顿了一会,接着说,“我接任了一个老警员的位置,他在警局里的声望很好,能力也出众,是我们所有人的前辈。但是三个月前,他死在了毒枭手上。那是龙门侦破过的最大的一起贩毒案,多亏他传递情报,我们才能最终端掉对方的窝点。可是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我换到他办公室里时什么资料也没找到,按理说,他当时的笔记,整理出的报告资料都会收存到档案库里,或者留给我做交接用,不至于什么都没留下。可是我搬到那间办公室时,就剩下那套办公桌在沉默地等着我。这很奇怪对吧,肯定有人私自处理了那些资料。但是那人或许不够细心,我在键盘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你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星熊?那是你修车铺的地址。


“这无非说明了两种情况:你是个值得注意的好人,或者,是个值得注意的坏人。如果这是要向我传递你是幕后主使的信息,那你现在就不至于好端端地坐在我车上,那群混混也不该来找你麻烦,除非那是你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当然,我觉得你不至于这么愚蠢,要用这种伎俩迷惑我。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你知道每位警官都会有自己的线人,都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说不定,前辈留下这张纸条给我,就是要告诉我你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呢。”


“陈sir,你很聪明,胆子也很大。你查出了这么多东西,应该知道,这起案子不是单凭你,或者单凭你我就能查清楚的。近卫局既然能清理掉前任警官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那要清理掉你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起案子的根源不在地下,陈,这是个颠倒的世界,你要向上找,如果上面的根不清掉,他们随时可以更换人员为自己提供养料。但是触动上面的根会是什么结果?陈。你们单知道前辈是死在毒枭手上,可是你们真的知道他是怎样痛苦地死去?他就死在我面前!”


星熊闭上眼,过往的一切清晰地倒映在眼前的黑暗,大脑像一台老化的放映机,艰难地旋转沉重的身体,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们几个街头帮派的头目被叫到库房,星熊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传话的喽啰说上头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公布,星熊踌躇一会,最后还是去了。那时她和老警员的调查即将收尾,就差警方制定行动方案实施抓捕。既然是有情报要传达,那自己还是应该去看看,万一黑帮的计划临时变更,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岂不是打了水漂。


星熊去了,推开库房的门,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居然看见那位警官被绑在聚光灯下的木椅上。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装作好奇与疑惑地瞥望,用那轻浮又镇定的脚步走到一群头领身边。脑海里只剩下毒枭黑暗中闪着玩味和残忍的光的双眼,和警官那张呆滞的苍老的脸。


那时全身的血液翻滚着,奔涌着向大脑流去,却不能支撑自己进行任何思考。她只觉得头脑发胀,眼睛又受了强光的刺激,变得干涩,对周遭的感知这时迟钝起来。其实那时是很安静的,毒枭不说话,他们这些人都不敢出声。但是星熊偏偏觉得吵,无法忍受的吵,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嘴尖叫,歇斯底里,仿佛要扯破她的耳膜,压断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


人来齐了。


毒枭张嘴说了什么,星熊听不清,只能勉强判断他的嘴型。嗯,他们前天就把警官抓到了,可惜这人嘴硬得很,什么东西都不交代。一个小警察做不了什么,但是如果他策反了我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那能知晓的东西、能传递到近卫局的东西就太多了。他不开口,没关系,我们让他来指认一下,看看谁怀着鬼胎,打定了背叛退出的主意。


那时有一个人站出来了,是黑帮的人,把老警员拉到众人面前,拉到每一个人面前。黑帮给他注射了药物,平日坚毅的脸上如今只剩下困惑与恐慌。星熊不忍心再看下去,可是她既不能把头扭开,又不能闭上眼。此刻任何的动作都有可能成为毒枭对自己的疑虑。这已经是最后关头了,自己不能被抓住,不然,整个警局的行动都将功亏一篑。再等等,再等等。星熊,再忍耐一下,在黑帮们转移之前把消息带出去。


“呵呵,我马上就退休了。唉真是,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才多少年啊,我现在就是个老头子了。”老警官从前会坐在星熊的修车铺里,捧一杯热茶,乐呵呵地看人家修车,“把这起案子破了我们就都能退休了,你也没必要整天在黑帮里面提心吊胆,这条街道会比现在好很多,那时候,记得到老年中心来看看我啊。星熊——”


“星熊。”陈打开车窗,深夜的风带着凉意袭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前辈被黑帮抓住,那毒枭给他注射了药物,逼迫他指认出叛徒。他什么都没说,临死前被人绑着,面对着他最想抓住的罪犯们,面对着毁坏他最热爱的生活了一辈子的街道的恶人们,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为了不供出我,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死的时候满身都是血。这可真是,陈,你能想象吗,这样一个人死在了毒枭手上,这样一个人在生的最后关头把所有希望押在我这么一个混混身上。


“我不敢看他,陈,我不敢看到他的脸,可是我连挪开目光都做不到,因为那毒枭正饶有兴致地看我们每一个人的反应。我真是想打烂他那双眼睛。陈,前辈就这样死了,而这起案子的结果呢?毒枭被高层的人关进去了,因为他们觉得他不中用,差点暴露出他们这群高贵的人。案子里几个重大罪犯都被判了刑。但是这有什么用?这些人不过是工具,一个人死了,一个人进去了,他们可以随时找出千百个人来替代他。这条街道仍然是从前那样,仍然有无数的男子因为贫穷进入帮派,有无数的妇女为了吃上一口饭而自甘堕落,有无数的儿童在寒冷中失去心的火苗。罪恶在这里扎了根,无数人为它提供养料。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不过是拔下一些叶子,削去一些茎皮,可是抵不住它要开花结果。


“至少我们让罪恶躲进黑暗,在潮湿的角落里生长,而不是在阳光下大行其道。至少前辈死去时,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他是在血污中笑了的。哈哈......我只能,我只能这样安慰我自己。”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缅怀过去。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得再不堪也是死了。但是生者多少能为死者做些事。那些往事浸渍着所有人的心,在同伴心里留下破碎的余影。对死者来讲,这也算一种意义。


“我要查这起案子,星熊。如果往事对你的影响太大,你不用参加,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我是警察,注定要解决这些不公的事。我相信前辈也会这么想,我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死不算什么,可悲的是死了却什么也不能改变。星熊,我现在就是要改变这一切,改变龙门,这当然也是前辈的心愿。


“前辈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但是,至少告诉我些什么,给我指一个方向,至少让我知道该往哪边走。”


“那就调头。”星熊关上车窗,“晚上风很大,很冷,去我家。”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乎陈的想象,她就这么进了昨日还是嫌疑人的星熊的家,看着对方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的前辈的笔记本。黑色的封面没落一点灰,星熊翻开看了看,紧接着交给了陈。


“他大概料到自己的结局,提前把这个本子交给了我。虽然都是先前的情报,许多当事人已经落网,但是对于你来说,也是可以拿来了解这片街区的黑帮结构的。”星熊抱着双臂,犹豫地摸摸鼻梁,“如果要查,顺着那个被称作‘凯哥’的黑帮头目去查吧。这人是那名毒枭的接班人,但是做事不谨慎,难免留下许多漏洞,也因此不敢做的太猖狂。”


星熊拿来纸笔,给陈写下几个名字:“这几个人都是黑帮的要员,摸清楚行动轨迹之后或许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上次事件之后黑帮停止了和很多街头混混的来往,所以核心内容我接触不到。我尽量帮你,警官,但是你记住一点,你们警察也是普通人,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别逞强。我这样的混混死了就死了,也不会被谁挂念。但是你不能死,这片街区需要一个能净化它的人,前辈离开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有些事情我可说不准,顶多答应你不会白白送死。”陈收好笔记本,向星熊伸出手,“手机给我,把我电话存上,有情况就给我传讯息,遇到危险马上打我电话。另外,今晚可能要借宿你家,现在回去大概率是来不及睡觉了。”


星熊醒来时陈早已离开,只有枕头上的凹痕能证明那位警官昨晚在此留宿。她翻了个身,靠近陈昨夜躺过的地方,枕头上还留着一丝洗发水的清香——是自己常用的洗发水。星熊闭上眼,借着陈的气息的安慰赶上困意的末班车。


陈回到近卫局,前些天上交的专案组加入申请现在已经批下来了,她进专案组办公室时看见几个同事同时松了口气,像是庆幸终于有人接过这块烫手山芋。也是,如果按星熊所说,上面的根要向下处决,作为专案组组长,她第一个受到牵连。事已至此,就在真正受到威胁前尽可能地做吧。陈在组内派发了任务,让他们循着星熊提供的线索对黑帮进行跟进调查,而她去技术科走了一趟,调来下城区黑帮聚集地周边的监控。


调查持续进行了一个月。期间近卫局关停了大部分作为黑帮据点的酒吧,查获十余间大大小小的毒品库房,但自始至终,陈都没能和那位凯哥正面交锋。她只知道这人极少露面,行动诡谲,却想不到自己掌握了那人的真实资料,都无法锁定他的藏身之处。


星熊断断续续地传过几次消息,偶尔是几间据点的定位,大部分时间只传来一份时间地址,而当陈赶到时,恰好能撞上黑帮的交易现场。这一个月内她和星熊几乎没见过面,陈整天待在专案组办公室,星熊的修车铺常常紧闭大门。她有时候会好奇星熊怎么获取这些信息,但对方的回复总是:我也有我的线人啊,陈sir。


案件查到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收网,上周陈带领小队突击了黑帮最大的窝点,查获毒品数十公斤,抓捕相关黑帮成员十余位,甚至缴获了数支未被登记的铳械。但是那位所谓的幕后黑手凯哥却迟迟没能落网,黑帮与龙门高层的联系目前尚未明晰,除了在数间黑帮经营的产业中发现几位高层的股份,其他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总体上,案件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是陈总觉得眼前被人蒙上一层纱,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真相。她大概明白为什么星熊要说这起案子不是单靠他们就可以侦破的。就算把所有黑帮拽出来,真正笼罩在这片街区的罪恶也结束不了,因为上层的根还活着,他们随时可以长出新的叶子,为了排除威胁,他们可以肆意动用职权清除所有嫌疑。


这样下去,这案子要怎么办?前辈,你当时也处在这样的困境中吗?我要靠什么破局,有什么可以撼动上面那些人?陈望着手里的笔记本,怔怔地出神。


哗啦。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影裹着晚风跌跌撞撞地倒了进来。混着机油气息的铁锈味血色蔓延到地板,星熊挣扎着,没能把自己撑起来,在地上无助地扑腾两下,却只能躺着,被迫放弃了站立的想法。


“星熊!”陈被这场面吓到,往日的星熊总是在轻松的身态中摆出游刃有余的表情,可是现在却是这么狼狈地闯入自己家,带着被血渍掩埋的伤口,像一只断了利爪尖牙的猛兽,破碎地倒在冰冷的地板。


“咳咳......陈sir,现在带人去城际出口,去拦截高速,他们要出城,咳......”星熊从怀里掏出一本沾上点点血迹的账簿,轻轻地放在陈手上,向她咧出一个笑容,“‘根’留下的把柄,嘿,有这个就好办了,对吧?”


陈内心揪得说不出话,摸出手机往近卫局打电话:“A小组带人封锁全城的出口,B小组联系技术科调监控,去高速站排查是否有载黑帮的车辆向城外行驶,我马上赶到,你们保持联系。”


“星熊。我现在送你去医院。稍等一会。我们马上就能抓到那伙人。”陈艰难地扶起星熊那沉重的身体,蹒跚地向外走。而星熊却借着姿势抱住了陈,倚在对方肩上有气无力地说:“咳......陈警官,别犯傻了,现在正抓人呢,近卫局需要你,把我放在这就好。鬼族可没有那么容易死掉。欸,你家有没有浴缸,这么大的房子,应该有吧,把我扔到浴室里,让我冲一下血,哈,别把你家搞成凶案现场。”


星熊几乎是从陈怀里掉进浴缸,瘫软着倒在温水里,血液瞬间染红了一缸的水。陈搬来家中的急救箱,放在星熊伸手就能触及的位置。


“你伤口没愈合,不要在温水里泡着,稍微清洗一下就自己包扎。我给你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等会就到——”


星熊伸手搂过陈,堵住那絮絮叨叨的警察的嘴。


“再交代就来不及抓人了。”星熊拨开浴缸的活塞,血水顺着下水道流去,“手机拿来,给你留个号码。我派了人去跟凯哥的车,他叫阿松,你直接打过去就好,我提前跟他讲好了,他会给你报告凯哥的位置。抓到头目,其他的杂鱼就好收拾了。”


“还有啊,陈警官。”星熊叫住了那人离开的背影,“记得多喝水,你嘴唇真的很干。”


陈赶到近卫局时身上全是血污,风风火火地向专案组办公室走去,在近卫局大厅留下一阵愤怒的风。组内行动成员的信息传来,根据阿松提供的线报,凯哥一行人的车辆在高速收费站被截停,负隅顽抗时击伤了那位线人,其余警员并无大碍。


“A小组报告:在城南出口截停两辆出租车,车上均载有大量龙门币与金条。经核对,车内人员均为黑帮成员,现已实施抓捕,正押送回近卫局进行下一步审问。”


“这里是B小组。除经线报所捕获的小轿车外,在龙门高速收费站还发现了与之接应的黑帮成员,其备车一辆,车上载有大量现金与铳械,现已捉拿归案。”


陈在近卫局整整盯了三个小时的动向,电子屏幕上的实时定位与监控在眼前不断流动,直叫人双眼发酸。当警车鸣着笛靠近近卫局,陈才扶着办公椅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带着那账本亲自去了凯哥的审问室,对方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凝视近卫局的地板。


“没关系的,我们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


星熊出院前陈去看望过她一次。那只鬼靠在床上,手里捧着新一期的少年漫画。


“你那些天去做了什么,为什么那样出现在我家里?”陈在病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小刀和苹果,慢悠悠地削着皮。


“果然你一过来就是问我这些事呢。”星熊很开心地笑着,却不小心扯到了腹间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但嘴上依然闲不下来,“不是说好了嘛,我会帮你,而且不叫你去送死。但是总有一个人要铤而走险,这样的重任不就只能落到我身上。嘿嘿,和漫画主角很像吧。”


“像个屁。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你这样的人,结果你背着我去当英雄?没死掉算你运气好,我看过的英雄结局,十有九悲。”


“陈警官居然会说脏话,真少见。”


“少见的事情多了去了。”


陈知道星熊不会说出实情,案子既然已经结了,那就让它过去好了。只是自己这算是欠人家一份人情,一份很重的人情。啊,真麻烦。这要怎么还?陈放下手里削好的苹果,把法院文书的复印件扔到星熊床上。


“近卫局还有很多要忙的事,先走了。”陈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星熊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翻开那份文书,法院的判决结果一条条地陈列在上面。星熊像是想起来什么,朝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喊:“陈警官,要是有时间来我店里坐坐啊,我请你吃茶!”


“谁要喝你那机油味的茶!”回应她的是陈的一句笑骂。


“鬼姐?”阿松收起修理工具,正要关上店铺的门,见星熊在门口迟迟没有反应,试探着叫了一句。


“下周有空去看看你阿婆吧,凯哥那些人进去了,你也不用整日在街头上跑。”星熊突然很想点根烟,可是那陈警官上次来的时候以她还未病愈为由,把所有烟都没收了去。星熊翻遍全身,在工装裤口袋里摸到了什么,她拿出来一瞧,正是报案那天陈要她熄掉的烟。现在烟已经被压扁了,带了些燃烧的痕迹。她搓圆烟卷,勉强点着了火,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一阵蓝色的雾。星熊看着这支烟,莫名觉得很好笑,想起了陈第一次来她店里修车听到她那无理的要求时那副倒挂的眉毛。


“阿松,近卫局应该有线人奖励吧。”


“有啊,怎么了?”


“之后我不打算修车了,老待在这里也没意思。你拿了近卫局的奖金,正好自己去找点营生,想修车的话这家店铺就转给你。别老跟着我混,怪危险的。你要有什么闪失,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敬老院看你阿婆。”


“鬼姐......那你之后打算去哪?”


“哈,去跟近卫局的陈警官要回我的奖金。”


陈在办公室接到了一通电话,陌生号码,一串数字直白地躺在手机屏幕上。她记不起这号码的主人是谁,一般来说有她私人电话的人都会被存进联系人里,那几个线人的号码早就烂熟于心,自己的手机已经很久没接过陌生电话了。陈犹豫一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熟悉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喂?陈警官?啊不是,我倒没遇上什么危险啦。嘿,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们近卫局还招不招人。”


“原来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电话。”


“嗯?什么?”


“好狡猾啊。”陈的叹息电话那头传来,星熊愣住了,不知该做什么回答。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你这种人,果然应该趁早招安。明天早上来近卫局报道!”


“是是——”星熊故意咬重了字眼,“陈。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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